微动态丨林海轰鸣

2023-04-07 13:15:33 来源:哔哩哔哩 分享到:

林区山脚下有几个大棚,里面不是蔬菜,是人。是伐木工人和卡车司机。

零下三十度还是四十度,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。他知道的是,只要给大棚的铁门开个缝,伴着一声门轴的哀嚎,铁门就会被外面的狂风撕扯开,迅速转过180度后啪的一声狠狠地撞到大棚外层硬质塑料布包裹的铁板上。这时,他只能用脸去接大兴安岭刀子一样的狂风了。这风,每日都在愤怒地轰鸣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一夜之间又下了点雪,刚好埋住他的卡车半个轮胎。他坐进驾驶室先打了火,趁着发动机加热的工夫,回大棚拿出两盘菜——一盘酸菜炖粉条,一盘盐炒花生米。刚刚改革开放的年代,这样的菜已是珍馐。菜都是他出大棚前现做的,还冒着腾腾的热气。

他当然不会蘸着寒风和雪花吃饭。他也一般不吃这么好的——最常吃的是馒头配大块咸菜。这两盘菜是大兴安岭卡车司机们独有的习俗——拜山爷。简单地说,就是司机们先开着空载的卡车上山,在山上拉满上面伐木工人新鲜砍下的木材,然后下山;拜山爷要做两次,一次在上山途中,一次在下山之前。司机们把自己炒的菜摆在车旁的地上,再放个小盅倒上点白酒,周围撒点零钱,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,就算孝敬山爷了。拜他,是因为上山算是半条长征路,由于坡度太大,车经常上不去抛锚。下山更是半条黄泉路,一侧是斜坡,一侧是悬崖;卡车往往满载,且速度快,动能极大,稍不注意便翻进百米深的山谷,和亲人、好友阴阳两隔。曾有数位司机下山时连人带车跌下悬崖,至今也未能寻获尸骨。想必他们是一层叠一层,和自己摔成残钢废铁的车一起,长眠在大兴安岭白茫茫的山谷中了。大兴安岭的十二道弯,没有什么路牌、地标,土路向哪里蜿蜒,车就向哪里行进。路两旁一般只有遮天蔽日的森林;不过他走的这条路有崖,便能见到光。

时候已不早,他该出发了。前面有同事早已上山,在车的前方留了几道长长的实实的辙印。上山前的最后一项工作,他环绕车一圈看看轮胎,又上车在平地上开了两下测试刹车。一切准备就绪。

虽然也有爬不动的风险,但是和下山相比,上山仍然是一段相对愉快的旅程。冬日的太阳虽无法避冷驱寒,但仍然耀眼夺目。阳光从山崖一边照进驾驶室,把他呼出的白气都照得发亮。卡车的轰鸣和剧烈颤动他早已习惯。走到半山腰,他停下来拜山爷。菜已冰凉,酸菜炖粉条是用猪油做的,带着油的汤水已经凝固成白色的蜡状物。他用双手把菜盘轻轻放在积雪的地上,放了玻璃杯倒上酒,在周围撒了零钱,开始祭拜。他跪在雪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头,脑袋给雪地怼了个洞;嘴里说一些“上山请山爷推一把”之类的话。完毕,他站起来,又对着悬崖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深躬。

不久就到了木材在山上的停放点。这里木材码放的整齐度,第一次来的人一定会震惊。两大垛木材完全均匀地摆放在平地的一左一右,中间的缝隙刚好能过一人。木材垛的横截面不是三角形;那种结构太浪费地了,在平地极少的山上可不是明智的做法。木材被工人们堆成上底和下底近似相等的梯形——没错,梯形的腰和底几乎成了90度。这种堆放,说是几何学的奇迹也亳不为过。但是非常地方就得用非常方法;何况能在大兴安岭这种地方干伐木的人,要说不能吃苦,或者说是只有蛮力的死脑筋,也是笑话。

两垛中间留一人空隙,可不是为了观瞻。每当伐木工人将木材垒好后,检尺员就走到这条小走廊里面,测量每一根木材的直径,并用笔在横截面上写下数字。这项工作往往伴随着不那么令人舒坦的背景音乐——窄缝带来的刺耳的风声,还有不远处森林里电锯的咆哮和轰鸣。

他点上一根烟,看着工人们熟练地把木材堆放到他的车上。卡车的轮胎一点点地被往下压——装到最后,轮胎下端一小块已经扁平。不过他清楚轮胎的极限在哪里,这个程度远不足以让轮胎和轮毂产生摩擦。

“装完了!一路平安昂!”工人拍拍他的肩膀。

“嗯呐。”他一边回应,一边从车上拿出那两盘菜,一个小玻璃杯和一瓶酒。摆盘,倒酒,撒钱,磕头,又是一遍祭拜流程,只不过这次念叨的是“下山请山爷托一把”。

长吸一口气,他踩下下山的第一脚,也是唯一一脚油门。一出平地,卡车就像愤怒的野兽一般向下冲去。发动机的轰鸣声确实没有了,但取而代之的是轮胎不断离地又触地的撞击声,以及木材和卡车内壁沉闷的磕碰声。因为木材有惯性,往往是轮胎先触地,过个半秒木材才会磕碰卡车壁;这时轮胎又离地触地了,两种声响交织,也成了轰鸣。

这段路他已走过很多次,对哪里有弯,哪里坑坑洼洼都一清二楚;冰雪路面容易打滑,他会提前进行多次的点刹来避免急刹。但即便是老司机,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;毕竟那些不幸摔进山谷的司机里面也没有一个新手。一些过于陡峭的路段,失重感尤其明显。曾经有几位好友先后坐过车,无一例外都晕头转向,呕吐不止。他神情紧绷,心跳加快,呼吸急促,嘴里呼出的白气也乱成一团。有一次他甚至都感觉在一个急转弯处方向盘要打不过来了,但最终或许是山爷保佑,卡车的轮胎贴着崖边驶了过去。

终于,他看到了大棚和棚顶冒出的炊烟。想必是早已回来的同事在生火做饭。大兴安岭的天很蓝,树很绿,雪很白,好像能洗净一切心灵的不安。他停好车,拿着两盘菜和酒走进棚子,打算和哥们开个荤,小酌一番。

夜幕降临。棚子里,一帮伐木工和司机围成一桌,酒劲未消,正谈天说地。他说,等挣够了钱,要去哈尔滨买房子成家。

睡梦里,他隐约又听到了耳边的几声轰鸣。

(完)

文案:王润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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